原标题：陈寅恪与古典音乐

胡文辉

陈寅恪中年之后，尤其双目失明之后，特别喜听旧戏，此见诸本人吟咏，也不乏旁人记述，不待细表。而他早年沾染西风，于古典音乐，尤其是歌剧，亦有相当兴味。

陈氏女儿提过一句：“父亲年轻时就喜欢京剧和外国歌剧……”(《也同欢乐也同愁：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》，第217页)此谓陈早期即喜爱京剧，未必十分准确(参《陈寅恪诗笺释》[增订本]，下册第870页)，但他喜爱歌剧自是不假。曾任陈氏助手的胡守为有更具体的回忆：“陈先生对西方歌剧也同样喜爱。他说当年在德国求学期间，尽管经济不丰裕，但每有歌剧上演，他都不错过机会。后来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德文版书籍中，就有华格纳的《尼布龙根的指环》、《帕斯菲尔》，韦伯的《奥勃朗》，罗西尼的《西维亚理发师》和吉斯兰索尼的《阿依达》(威尔第所据的脚本)等歌剧剧本。”(《学识·品格·生活情趣— 陈寅恪先生往事杂忆》，《追忆陈寅恪》，又收入《胡守为集》)

陈寅恪留德，前后实有两次，一是1910至1912年初，一是1921至1925年，皆在柏林。不用说，德国是古典音乐之乡，当时也仍值歌剧的盛世，陈氏适逢其会，受到熏染自是顺理成章的事。赵元任、杨步伟夫妇二十年代至柏林，杨后来留下了有关陈的一个片断：“他们这一班人在德国有点钱都买了书了，有时常常吃两个小面包就算一顿饭，闻说俞大维夜里才起来也是为减省日里的开销，不知确不确？但是有一天他和陈寅恪两个人(他们两个人是表弟兄)要请我们看一次德国的歌剧，戏名叫Freischutz是W eber作曲的(按：此系韦伯三幕歌剧，剧名德文应作D erFreischütz，中译“魔弹射手”，又作“自由射手”)。他们两个人给我们两个人送到戏园门口就要走，我问你们不看吗？我心里想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轻看，大维笑笑，寅恪就说我们两个人只有这点钱，不够再买自己的票了，若是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几天吃干面包，我们心里又感谢又难受，若是我们说买票请他们又觉得我们太小气，不领他们这个情，所以只得我们自己进去看了。“(《杂记赵家》第四章)这是陈寅恪没看戏的史料，不过当然的，也是陈寅恪看戏的史料。

还有一条大约没人理会的材料。张雪玲女士在忆念表舅潘光旦时，提到五十年代初她就读清华，“在清华园读书的那几年，潘家就如同我的家一般。他们家陈设简朴，惟一的奢侈品是一架钢琴，后来得知这钢琴是陈寅恪先生家南迁时寄放在他们家的。”(《怀念昂舅潘光旦先生》，《潘光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》)检陈氏女儿的回忆录，未见提及她们家曾有钢琴，是欤非欤？但以张雪玲跟潘家的关系，这个回忆又似无可怀疑。而陈、潘两家的交往也是确然可信的，陈氏女儿就提到，抗战后陈家回到清华时：“虽住新区，老友仍多，美延搀扶父亲散步不时遇到朋友……记得潘光旦伯伯还拄着双拐来过。”(《也同欢乐也同愁》，第211页)那么，假使我们相信陈家曾有钢琴的说法，它又是供谁来弹奏的呢，它的存在，跟男主人的音乐品位有关系吗？男主人是要像陶渊明那样，“不解音律，而蓄无弦琴一张，每酒适，辄抚弄以寄其意”吗？这就有待于知情者来解答了。

杨联陞六十年代跟友人谈及清华校史时说道：“清华园旧题，可作者尚多。……清华园的西乐，或可请容启东先生写一篇，清华园的皮黄，或可请傅幼侠兄写，清华园的昆曲，不知找哪一位好。还有国文系的吟诵会之类，都是相当好的题目。”(杨联陞致赵赓飏函，见《莲生书简》)可知民国时的清华园里，西洋的古典音乐及中土的京戏、昆曲都成一定的气候，陈寅恪于西乐中戏的兴趣，或者包括他的钢琴，也宜同时置于此背景中来理解。也是那个时候，跟他关系亲密的赵元任家，就有一架钢琴—前数年赵氏后人还将旧钢琴赠予清华大学，清华方面也郑重其事地举行了“赵元任先生钢琴捐赠仪式”。这样来看，陈家若也有一架钢琴，则并不显得突兀，哪怕它可能徒供陈设，以示格调，如置无弦之琴。

陈寅恪于古典音乐的兴趣，未超出个人趣味的层面，亦无关乎其学术专业，不能说有多么重要—事实上，他本人似从未提及。不过，作为其个人生活史的一端，多少也透露出些许文化意味吧。众所周知，陈氏在文化观念上倾向传统本位，但他毕竟长期去国，熏染夷俗，在日常生活上实有甚西化者，尤其表现于医药和饮食方面(参《中体不妨西用》，《拟管锥编》)。而音乐趣味则可谓其西化的又一侧面。只不过，或由于视听趣味的迁变，或由于缺少必要的硬件软件，到后来且有被目为“资产阶级靡靡之音”之虞，其所好终全然转向本土的京剧，甚至连地方的赣剧、桂剧也来者不拒了。

胡文辉，学者，现居广州。近著有《拜金集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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